枯萎属于正常 - 余秋雨散文

100 2019-12-03 13:40 一诺
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七日,埃及东部古尔代盖(Hurghada),夜宿PickAlbatros旅馆离开卢克索向东,不久就进入了浩瀚的沙漠。这个沙漠叫东部沙漠,又名阿拉伯沙漠。

穿行沙漠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第一次,但刚刚还在古代遗迹中感叹人类文明的恢宏久远,没几步却跨进了杳无人烟的荒原,这种强刺激的对比经验却从未有过。连个过渡也不给,使得几天来沉浸于历史文化中的眼神和表情不知往何处搁置,一时显得十分慌张。

一切都停止了。没有了古代和现代,没有了文明和野蛮,没有了考察和推断,只剩下一种惊讶:原来人类只活动在这么狭小的空间,原来我们的历史只是游丝一缕,在赤地荒日中飘荡。

眼前的非洲沙漠,积沙并不厚,一切高凸之处其实都是坚石,只不过上面敷了一层沙罢了。但是这些坚石从外面看完全没有棱角,与沙同色,与泥同状,累累团团地起伏着,只在顶部呈现出淡淡的黑褐色,使每一个起伏在色调上显得更加立体,一波波地涌向远处。远处,除了地平线,什么也没有。

偶尔会出现一个奇迹:在寸草不生的沙砾中突然生出一棵树,亭亭如盖,碧绿无瑕,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枯黄。这是怎么回事,难道地母单独为它埋设了一条细长的营养管道?但是光有营养也没有用,因为它还必须面对日夜的蒸发和剥夺,抗击骇人的孤独和寂寞。惟一能够聊以自慰的,也就是自身树叶之间的互相照拂罢了。由此联想,人类的一些文明发祥地也许正像这些树,在千百万个不可能中挣扎出一个小可能。从树叶丛中看,似乎很成气候;从整体环境看,始终岌岌可危,谁也无法保证它们的存活年限。有人为它们的终于枯萎疑惑不解,其实,真正值得疑惑的是它们何以能够持续,而枯萎则属于正常。

正这么想着,眼前的景象变了,一看手表已过下午四时,黄昏开始来到。沙地渐渐蒙上了黯青色,而沙山上的阳光却变得越来越明亮,黄澄澄的色彩真正辉耀出了“灿烂”这个词的本义。没过多久,色彩又变,一部分山头变成炉火色,一部分山头变成胭脂色,色块在往顶部缩小,耀眼的成分已经消失,只剩下晚妆般的艳丽。

车队终于驶出了沙地丘陵,眼前平漠千顷。暮色已重,远处的层峦叠嶂全都朦胧在一种青紫色的烟霞中。此时天地间已经没有任何杂色,只有同一种色调在变换着光影浓淡,这种一致性使暮色都变得宏伟无比。

谁料,千顷平漠只让我们看了一会儿,车队蹿进了沙漠谷地,两边危岩高耸,峭拔狰狞,猛一看,就像是走进了烤焦了的黄山和庐山。

天火收取了绿草青松、瀑布流云,只剩下赤露的筋骨在这儿堆积。

像要安慰什么,西天还留下一抹柔艳的淡彩,在山岩背脊上抚摸,而沙漠的明月,已朗朗在天。

我想,这一切都与人类文明没有什么关系,甚至说它蛮荒和愚昧都是无的放矢,但它依然是无可置疑地壮美,而且万古不息。人类所做的,只是悄悄地找了一个适合自己居住的小环境而已,略加张罗,是为了沟通,为了方便,为了一点小小的诗意,这也就是所谓文明。须知几步之外,便是茫茫沙漠。

文明太不容易,真应该好好珍惜。

[赏析]

这篇散文写的是作者乘车穿越浩瀚的阿拉伯沙漠时的观感。

记得有位着名记者说过:“一篇好的纪实散文应该把读者带到现场,使他们能看到、感觉到,甚至闻到当时发生的一切。”读余秋雨这篇散文,感觉作者仿佛展开了一幅非洲沙漠的巨卷。作者选取了不同角度描绘沙漠,有近观,有远景,画面有丰富的立体感,并且具有某种动态(如起伏的沙石看起来像“一波波地涌向远处”),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。作者具有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,例如,敏锐地把握日光对沙漠色彩变幻的影响,使不同光线条件下的沙漠呈现万千气象。

作者在这篇文章中并不是为写景而写景,而是面对瑰丽的自然景观,尽情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。“刚刚还在古代遗迹中感叹人类文明的恢宏久远,没几步却跨进了杳无人烟的荒原,这种强刺激的对比”,令作者百感交集。他惊讶地发现:“原来人类只活动在这么狭小的空间,原来我们的历史只是游丝一缕,在赤地荒日中飘荡。”写景并不是目的,目的是借景抒情。

面对这幅“无可置疑地壮美,而且万古不息的沙漠景观”,作者由衷地感慨:“文明太不容易,真应该好好珍惜。”文章借助一幅异常鲜明的画面,使这一抽象的观念化作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具象:一棵挺立于寸草不生的沙砾中的树,亭亭如盖,碧绿无瑕,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枯黄。作者由此而生一种联想:“人类的一些文明发祥地也许正像这些树,在千百万个不可能中挣扎出了一个小可能。从树叶丛中看,似乎很成气候,从整体环境看,始终岌岌可危,谁也无法保证它们的存活年限。”作者的思索很容易得到读者思想上的认同和情感上的共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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