闲散第一 - 余秋雨散文

100 2019-12-03 13:40 一诺
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,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,夜宿纳夫里亚(Nafpias)的King-Mions旅馆离开迈锡尼后,本应该直接去奥林匹亚,但路途太远,需要半路投宿纳夫里亚。这是一个海滨小城,十九世纪希腊摆脱土耳其统治后曾一度把它作为首都。我们的司机苏格拉底对这座小城的道路不太熟悉,七拐八弯地把车开到了海滨问路,大家齐声要求下车,因为眼前的景象十分诱人。

此时的海水没有波浪,岸边全是钓鱼和闲坐的人,离岸几百米的水中,有一个小岛,岛上有一个灰白石壁的古堡,斜阳照得它金光灼灼。因它,回头看斜阳,发现西边两座山上还各有一座古堡,比这座更美。赶紧登山去看,其中一座叫帕勒密地(Palamidi),很大,里边高高低低地筑造着炮台、岗楼、宫室、监狱,这是土耳其统治者建造的,可见当年这里火药味很浓,现在却空无一人。人们留下了它又淡然于它,只在水边悠闲。

但在当初,像希腊这样一个文明古国长期被土耳其统治,只要略有文明记忆的人一定都会非常痛苦。这种感觉,比一般的亡国之痛还要强烈,因为文明早已成为一种生态的渗透、习惯的遗传,却要从细尾末节开始全部拆散,用一种明知低劣的方式彻底替代。统治者也明知自己低劣,便基于自卑心理疯狂扫荡文明的一切精雅部位,不愿留下一点点。他们不懂得高层文明,特别害怕那“一点点”逐渐蔓延开来,无法对付。为此许多文明古国在被奴役之后往往比其他被奴役的地方更加荒凉。在这种情况下,保存一点点文明变得十分艰难而且没有太大意义,真正有意义的是保存痛苦。因为只有痛苦,才能把衰败的过程延缓,甚至在衰败之后种下复兴的希望。

与埃及、两河、印度等古文明相比,希腊的好处是在被奴役后较长时间地保持了痛苦。不像有些文明,被奴役后太早结束了痛苦期,即使有机会复元也不知复回何处、复回何型。

这说到底还应归功于希腊文明本身。希腊悲剧训练了人们崇高的痛苦意识,而高度的理性精神又使这些痛苦单纯明晰、合乎逻辑。

相比之下,其他文明即使有痛苦也往往比较零碎具体,缺少力度。

在各大人类古文明中,中华文明是惟一没有被长期奴役的文明,因此有权利比较客观地来分析其他文明的痛苦意识。其实中华文明也是有这种意识的,即使仅仅是同一民族的改朝换代,或兄弟民族的问鼎中原,都会勃发出强烈的遗民之痛、兴亡之叹。如果遇到真正的奴役,会出现什么情景自可想像。

但是,一般而言,我们的这种意识不如希腊单纯明晰,往往交杂繁复、隐晦浑沌,使痛苦纵横延绵,没完没了。毋庸讳言,这与我们的传统思维方式有关。

在纳夫里亚海滨,我又一次体味了希腊的单纯明晰。这些城堡曾经给祖先带来那么多痛苦,现在既然功能废弃,狰狞不再,那就让它成为景观,不拆不修,不捧不贬,不惊不咋,也不借着它们说多少历史、道多少沧桑,事情已经过去,大家只在海边钓鱼、闲坐、看海。干净的痛苦一定会沉淀,沉淀成悠闲。悠闲是痛苦的终结,痛苦是悠闲的代价。

希腊并不富裕,很多地方年久失修,拥挤简陋,却也很少见到急切的叫卖和招徕。对物质的追慕,对他人的防范,他们都看得很轻,闲散之间埋藏着一种无须攀比他人的自重。天底下重要的是独立个人,这是他们二千五百年前祖先的遗训。因此他们减少了大量不必要的人际关系痛苦和个人挣扎痛苦,使前面所说的那种有关文明衰落的痛苦更加干净,不着污尘。

以前我走遍意大利南北,一直惊叹意大利人近乎无所追慕的闲散,但中国驻希腊大使杨广胜先生告诉我:论闲散,在欧洲,意大利只能排到第三。第一是希腊,第二是西班牙。

这是令人羡慕的,只是很多方面仍然使我们不习惯,尤其是他们那种无可言喻的缓慢。在意大利时,经常遇到这种情况:几个外国人在一个机关窗口排队等着办事,而窗口内办事的先生却慢悠悠地走过两条街道喝咖啡去了,周围没有人产生异议,就像别的国家某个工作人员临时要上厕所。在希腊,每次吃饭都等得太久,只能去吃快餐,但连快餐也要等上一个多小时。希腊人想:急什么?吃完,不也坐着聊天?

他们很信奉那个大家都熟悉的寓言故事:一个人在鱼群如梭的海边钓鱼,钓到两条就收竿回家,外国游客问,为什么不多钓几条,他反问,多钓几条干什么。外国游客说,多钓可以卖钱,然后买船、买房、开店、投资……“然后呢?”他问。“然后你可以悠闲地晒着太阳在海边钓鱼了。”外国游客说。

“这我现在已经做到。”他说。

既然走了一圈大循环还是回到原地,希腊人也就不去辛苦了。

然而如果让我直言,希腊人的这种生活方式也包含着诸多弊病。

首先是整个社会失去了精气神,有很大一部分闲散走向了疲惫、慵懒和木然。这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贫血和失重,又难以与现代世界合拍,结果被现代文明遗落。

闲散是曾经健康的结果,但过分闲散则会损害健康。希腊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奥林匹克精神,但愿希腊朋友和我们一起去重新寻访。

[赏析]

这篇文章写的是游览希腊纳夫里亚海滨及由此引发的联想。文章中对海滨的山、山上的古建筑只作简略的描写,差不多只是一笔带过,而把主要篇幅用来写海岸边钓鱼和闲坐的人,并从这一现象入手,对希腊文明的重要特征加以剖析,又将希腊文明与中华文明做了一番横向比较。

见微知着,是本文的显着特色。作者透过海边钓鱼、闲坐、看海的希腊人所构成的这样一道风景,总结出了希腊人性格的成因,即:“希腊悲剧训练了人们崇高的痛苦意识,而高度的理性精神又使这些痛苦单纯明晰、合乎逻辑。”最后得出了令人信服而顺理成章的结论:“干净的痛苦一定会沉淀,沉淀成悠闲。悠闲是痛苦的终结,痛苦是悠闲的代价。”这样就使读者能知其然,又能知其所以然。

把希腊闲散性格形成的原因分析透彻之后,作者进一步剖析了这一民族性格的两重性,并以中华文明作为参照,比较各自的优劣、利弊、得失。在作者看来,“闲散之间埋藏着一种无须攀比他人的自重。……因此他们减少了大量不必要的人际关系痛苦和个人挣扎痛苦”。如果说闲散的这部分内涵是值得赞许的,那么作者又指出,闲散又包含消极的层面:“首先是整个社会失去了精气神,有很大一部分闲散走向了疲惫、慵懒和木然。这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贫血和失重,又难以与现代世界合拍,结果被现代文明遗落。”

整篇文章充满了辩证的思维,对“闲散”现象的分析全面、完整、透彻,避免了片面性和绝对化,作者最后的结论:“闲散是曾经健康的结果,但过分闲散则会损害健康”,令人心服。这篇文章主要是探索希腊民族性格,作者选材的角度新颖别致。相比之下,中华民族性格是远离闲散的,显得比较累,比较沉重。对于中国读者,这篇文章是发人思索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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