寻找的悲歌

序曲

1

记忆中的那棵相思树已经朦胧，彩云已经褪色。走过漫长的路，才走了开头。

怀想中那棵春橡树又在微笑，霓霞在前方招手。明天的路还很遥远，沼泽，草原，山谷，何处是我爱的热土、灵魂的归宿?

往昔的日子依依稀稀，明明灭灭，记不清几分繁荣，几分萧索。

逝者悠悠，人生如梦。不知道从哪一瞬间开始，我象沉醉于美酒，竟痴情地迷恋上思索。

不可救药的迷恋，把一个幽灵般的渴念，推入我汹涌的血液，嵌入我热爱的生活：

只要生存着，我就要寻找；

只要死神尚未来临，我就要追求。

2

生命被寻找的渴念烧焦了。

生命被岁月的烽烟烧焦了。

但生命的轮子还在不屈地追求。

被烧焦的是幼嫩的骨，年青的肉。肝胆还没有烧尽，热肠还没有焦透。

生命的一半已经烧焦，我还要用另一半——未烧焦的一半继续寻求。只要血脉里那动荡的江河还没有断流。

3

在那些艰难的日子，为了保卫自己的灵魂，躯壳挣扎得疲惫不堪，支离破碎。

然而，我不能抛弃疲惫与破碎的躯壳。我的灵魂还要承受着生命的断片前行，还要承受着疲惫与破碎前行。

4

人生之歌，唱作峥嵘的寻找之歌，歌声里便缺少温柔。

含泪叮咛的慈母，依依惜别的友人，怀我爱我的弟兄，不要祝我一路平安，不要祝我春风满帆。追求的脚底，注定是尘土飞扬，黄埃扑面；寻找的船下，注定是惊涛滚滚，风起浪作。

放心吧，沾着泪水的手绢；放心吧，袖子飘香的故土。天涯游子不会沉沦，尽管道路那么坎坷；恋母旅人不会忘本，他会怀着天长地久的眷恋与牵挂的，尽管此去五湖四海，常有险峻的风波。

第一章顽皮的精灵

5

已经一百年了，不是传说。倾倒于酒神的西方哲人还没有疯癫，他恳请人们和他在大地上一起冒险和寻求：

“朋友们，来冒险吧，我如是诚恳地邀请。若是你一直努力追寻，积累的成就将令人兴奋。”

他相信，唯有寻找，才是超越人生苦海的出路。

我的寻找，不是因为他的邀请。

我不需要先哲的启蒙，先哲已经死过许多回了；

我不需要圣贤的拯救，圣贤已经死过许多回了。

他们走过的路上，早已群莺乱飞，布满了芜杂的青草和寂寥的荒丘。

我的寻找，是出于我高傲的天性。寻找之门，是我自己打开的。不信，请问我的仁慈而信实的母亲，她可以作证，在混沌未凿的世界里，我就开始追求。

6

那不是传说。

在一个月明星稀的静夜，万物万有依旧在冥冥之中悲欢离合，而我的父亲与我的母亲在一次爱的狂潮中，把我抛进了大海，乳白色的大海。

在扑朔迷离的烟海中，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一涌而出，在生死之间搏斗。我是父亲撒出的几百万个精灵中的一个，最顽皮又最活泼的一个。

我的第一群兄弟姐妹全部被海埋葬了。他们还没有到达生命的彼岸，就完成了乳白色的灭亡。唯有我，顽皮的幸存者，越过了天灰云暗的海峡，征服了淘汰，征服了死神的搜捕，继续支撑着生命的帆篷前行，终于找到自己的母亲，找到那个翻卷着生命热流的伟大的母性的海洋。

7

就在这个海洋里，就在这个属于我的海洋里，我驾驭着神秘之舟，寻找着生命母树中最初的果汁。

我不会畅饮，但会贪婪地吞咽。野性的贪婪，大自然带给我的贪婪。

在贪婪的吞咽中，我盲目地生长、发展、冲撞、寻求。最后和母亲一起，冲开一扇大门，找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，一个令人眼花缭乱、但可以自由地伸开四肢的世界。于是，我赢得了诞生，赢得了与混沌的告别，赢得了从一个世界向另一个世界的过渡。

为了让我能在新的世界上自由地追求，母亲为我剪去和她系在一起的纽带。于是，我拽掉人生的第一条锁链，带着温热的、肉的锁链。

8

可是，神奇的第一感觉告诉我，让我降生的地方并不是伊甸似的乐园。接受我的世界是寒冷的。

于是，我哭泣，对着故乡的寒风哭泣。我的哭泣是我的宣言，原始的、并非文明也并非野蛮的宣言。我宣告我的厌恶。我宣告我的摆脱寒冷的渴望。我要回去，回到那个洋溢着热流的故乡。

于是，我又重新寻找，在摇篮里寻找着阳光的温馨，在母亲的怀里寻找着洁白的乳汁，在睡梦中寻找着黎明与黄昏的天空，迷茫的、散发着暖意的天空。

从母亲弹性的峡谷出发，我攀越她的生命的原野和山峰，并很快地找到了山顶。山顶上是浑圆的，而且喷射着赤热的温泉。我吞食着浑圆与赤热。我微笑了，因为我完成了诞生后的第一次占领。

但是，年青的母亲在愁苦的围困中消瘦了，柔情的山峰在贫穷的袭击中和在我的掠夺中崩塌了。母性的雨水，不再为我飘落；圣洁的甘霖，不再为我流淌。我经历了第一次身心的大干旱。饥渴，在我身上抗议——我第一次模糊地见到魔鬼的面孔。于是，我又哭泣，不顾母亲的伤心，自私而丑陋地哭泣。是意识到人生之旅的悲哀呢？还是拒绝饥饿的呼吁呢?我不知道。

9

但我依旧寻找着，而且发现人间到处都在寻找。最难忘的是临终的祖母，我儿时心灵痛苦的疗治者。

弥留人间的那一刻，她的最后的目光，象漂泊的火炬，四处寻找着，最后徐徐地降落在我的眼里。当我的心灵为之一颤的时候，她的生命之火熄灭了。我扑在她的身上恸哭。然而，爱的呐喊与祈求未能使她复活。我只好绝望地合上自己的双眸，收埋下她献给我的火炬。

有谁知道，我的眼睛正是祖母的精神坟茔；

有谁知道，我给刚刚熄灭的火炬举行了葬礼，童稚的，圣洁的葬礼；

有谁知道，祖母那仁慈的火把，那比天火和地火还要艳红的火把，虽不再漂泊，但从此就在我的血脉里永恒地放射着光明。

至亲至爱的祖母，感谢你把一生积蓄下来的爱献给我，感谢你把全部丰厚的关怀和慈祥归宿到我的灵魂的深渊中，使我的心灵即使经受严冬的打击，也不会变得冰冷。你知道吗?至今在我的灵魂宝库中，还珍藏着你最后的眷恋和你那漂泊的目光。我的灵魂之乡，永远是多情与明亮的。

没有遗嘱，没有馈赠，只有依恋和诀别的瞬间。短暂的瞬间，永恒的瞬间，告诉我，直到生命的最后时辰，也不该停止寻找。寻找到死，只要灵魂里还有一丝漂泊的火苗，一线残存的光波。

第二章初寻与忏悔

10

我喜欢我的孩提时代，喜欢那股寻天追地的纯真。

那是梦的时代。那是在彩梦中寻找的时代——带着梦的彩翼，我寻遍一切虚幻与实有的世界。

邀游，千百次地在安徒生与普希金的王国里遨游。摆满各种铜马与金象的童话小屋是我的宫殿。无边无际的森林，是我梦幻的故乡。凶猛的狮虎和温顺的小花，都是我的伙伴。

带着牧童的神帽，怀着小金鱼的心灵，坐着会高飞的阿拉伯地毯，在蓝天白云间快乐地翱翔。

童年时代的寻找，多么自由放浪的寻找。

凶恶的贫穷与饥饿困不死的寻找；

分不清人与兽，鬼和神的寻找；

不知道哪儿是雷池与危崖的寻找；

不知道哪儿是上帝的禁区与奴才的禁区的寻找；

不知道身边哪些是热的红眼、哪些是冷的白眼的寻找；

不知道找到了心爱的白雪公主之后该怎么办的寻找；

不知道天有多高、地有多厚，人有多么圣洁又有多么邪恶的寻找；

不知道月有多远、星有多远，人生的路途有多远的寻找；

只管张开羽毛未丰的翅膀，只管在旷野荒漠、雪山草原上迅跑，顾不得路旁有蛇的蜿蜒，兽的等待，人的嘲讽，鬼的咆哮。

呵，童年，令我魂萦梦绕的童年，那么短暂，那么久长。四十年过去了，还让我这样思念，这样动情地怀想。

11

走过许多路了，还是丢不掉童年时代的那颗心。

固执地寻找着，带着孩子的心灵去寻找。孩子的心灵是诗人的心灵。

孩子和诗人本有痴呆的天性，一往情深，不知道怎么回头。被危崖绝壁碰得满身血污，眼里也涌着血流，但还是踽踽独行与强行，不知道怎么回头。

风尘逆旅，疲惫的心已留下许多伤疤，但还要高高地举起受伤的心，去不倦地追寻。

赤裸着膊子，赤裸着灵魂，赤裸着肝胆，赤裸着爱恨。

乱石横飞，毒箭四射，还是赤裸着。

赤膊上阵，是因为太信赖大地母亲，信赖母亲那无私的情爱和无边的甲胄。

孩童时的彩梦还常常在心头重演，天真地相信，天真地仰赖，天真地爱着地上的兄弟和姐妹。

灵魂中过子弹，但未曾复仇；心头灌满痛苦，但不会绝望。

山野里布满森林的尸骨，受伤的灵魂还要在尸骨的隙缝中，长成绿树。每一片绿叶，都要寻找春心与春魂，让黄与绿、生与死。繁华与萧索，在血脉里不倦地轮回。

12

悔恨，悔恨，那些断了寻找的时日。

消耗了，如火如茶的年华，如锦如绣的青春。

丢失了，岁月的一江春流水，生命的一片绿土地。

那是多么荒谬的岁月。傈悍的劫难，差些扭断。了神经；幼稚的惊慌，差些窒息了灵魂。肝胆变得那么脆弱，良知变得象小媳妇，全都委琐地蜷缩在生命的墙角，抬不起头。

带着小知识者的惊魂到处逃窜。惊魂撒满山林与田野，但没有收获。悲壮的口号里裹着胆怯的心灵，激昂的歌唱中颤动着无比的迷惘。呵，荒诞的土地，荒诞的青春，荒诞的眼睛和体魄。

13

晕眩，理性晕眩，生命断裂。

男男女女，疯癫了十年。谁都说自己在红海洋里找到一叶灵魂的归舟。

而我，过早冻僵的精神，也说找到黄金的小屋。在那里可以独自陶醉，独自满足，——

不必再辛苦辗转了，真理的绝顶就在手中；不必再辛苦浪迹了，艺术的险峰就在眼前，古老的歌戏里已经有了典范；不必再寻觅了，完美的英雄就在耳边纵情高歌，红灯已把一切迷途照亮。

沉睡吧，作驯服的绵羊，一切都很圆满；

跳跃吧，作激烈的野兽，咆哮就是生活。

这里就是美丽的彼岸，还要寻找吗?不，寻找就是罪过，寻找就是对英雄的背叛。

14

年青的生命季节不会再回来了，象小溪一样明澈的眼睛和象小牛一样强健的体魄不会再回来了。

该思索，该思索过去，该思索时代，也该思索自我。

不能严正地审判自己，哪有资格审判时代呢?

自己曾是多么无知，多么丑陋。

挥洒了那么多廉价的眼泪，那么多廉价的热情，那么多廉价的爱与仇。

空洞的呼喊震动了山谷，但未曾在青春的幽径上，留下一朵象山花那样美丽的脚印；

对着险峻的群山，表白过一万个“无所畏惧”，但未曾在一个崎岖的斜坡上，尝试过青春的果敢。

说是聪明，为什么践踏了那么多难返的风华、难再的光阴；

说是纯正，为什么宽恕了那么多虚伪与圆滑，无聊与无耻；

说是刚强，为什么学会胆怯的苟安和狡黠的敷衍，阴盛阳衰，肠胃里滑动着那么多的脂粉气。

为什么那么无知?为什么不懂得驾驭自己的灵魂?为什么在喧哗无止的日子里，不会悄悄地寻找与跋涉——没有脚步声，连看守的魔鬼也以为你在沉睡。强大的生命，即使在大雪覆盖的严冬，也可以点亮自己的篝火。人生多么有限，寻找不仅该在太平昌盛的日子，也该在人世荒唐的时辰。

15

在荒唐的岁月里，我也曾为人生的虚空感到恐惧，曾为思想的苍白感到惊慌。

然而，追求的萌芽刚从心灵的冻土中抽出，我就被抛落到遥远的地方．那是炎热的中原，淮河洗劫过的村庄。

我虔诚地充当一头黄牛，吃着野草，绝无奢侈的心愿。只是，猛然间想起：我是别一种黄牛，我本是属于别一片土地，那一片抛荒多年的土地。在这一片土地上，我该耕耘，该寻找些什么，但仍无奢侈的心愿。

然而，我的卑微的心愿被宣布为广阔大道上的异端。

精神土地的耕耘被宣布为非法。

文化原野上的寻找被宣布全线冻结。

我意识到罪恶，并把卑微的心愿送进了地狱。于是，我又麻木了觉醒的神经，荒疏了思维的小径。

16

我开始另一种悲惨的寻找。

在万籁俱寂的夜晚，过剩的精力使我难以入眠。我坐在小河旁，四脚蛇就在身边流窜。月光惨惨。

我寻找着水上的萍踪，草间的疏影，还寻找着鳝鱼的洞穴，青蛙的小屋。我羡慕自由的萍踪，自由的疏影，自由的洞穴，自由的小屋。

难忘的是那一个凄凉的夜晚，我竟偷偷地去寻找村边一座刚刚被盗的坟墓。那里埋着和我同道的“战士”，自杀身亡的鬼魂。为了剥夺他身上可怜的衣裳；他死后的第一个晚上就遇上新的浩劫。我按捺不住半是悲哀半是猎奇的心理，竟找到那一块被洗劫过的墓地，那里有比死者还要贫穷的盗贼的足迹，还有重新被泥土覆盖着的尸体。那是一片可怕的默然，那是一片死寂的原野。然而，不见这默然，不见这死寂，我便安顿不了自己受惊的灵魂。

寻找，有时竟是这样凄楚。算了吧，什么寻找，什么追求，还是继续麻木，继续逍遥，继续无思无想地去滚一身泥土。

17

晕眩的年月结束了。可怕的默然结束了。

监督梦境的岗哨拆毁了，我又捡起彩色的梦。然而，我自焚自己的梦，自焚自己的灵魂。

胸脯被篝火拷问着，梦与灵魂在火中冶炼。我听见梦的悲歌，我听见灵魂的悲歌。

梦与灵魂，象忧思的红烛，边燃烧，一边流泪，然后化作烟埃，化作飘散的记忆。

痴呆的梦幻在颤动，卑微的思想与怯懦的期望在颤动。

不顾烧灼的痛楚，紫花似的火焰，剥开灵魂中一切最深的隐秘。我听到梦的尖叫，我听到灵魂的尖叫。

18

我还悄悄地煮自己的心．

放下很多很多的盐，放下很多很多的苦汁。

心在沸腾的热水里怦然而泣。剧烈的疼痛。翻滚。挣扎。裂变。唱着哀歌。

残酷的洗礼。庄严的涅?。苦辛的告别。雄伟的再生。

煮过的心，是超越死亡的鹰鹫，又去寻找陡峭。的山岭。

煮过的心，是超越盛宴的金杯，不再作豪华的点缀。它，装满我的谴责，我的忏悔，我的赤诚。

19

煮过的心，唱着悲歌，展开了新的寻求。

去寻找在劫波中失落的一切，失落的真，失落的善，失落的美，失落的生命的珊瑚与黄金。

在弥漫四野的烟波中，美好的一切曾经悄然离我远奉。我不认识自己。

远去了，母亲的乳汁润泽过的洁白的心事；

远去了，故乡的溪水刷洗过的蓝色的眼睛；

远去了，脊梁上的山脉，血流里的童贞；

远去了，捧着露珠的手，带着青春温热的手；

远去了，理想的纪念册，爱情的笔记本，含泪的照相簿；

远去了，夹在岁月里的赤诚的红叶，留在雪地上的踏实的脚印，锁在心坎里的刻骨的相思；

远去了，书生的尊严与文雅，歌者的纯真与激情，农家子的勤劳与厚重；

远去了，屈原的五月舟，荷马的七弦琴，莎士比亚的苔丝德蒙娜；

远去了，一切都悄然离我远去。

眼泪也远去了。热泪与冷泪，都远去了。不敢忧伤，不敢同情，不敢悲愤。生命原野上一派沙漠般的干旱，因为润泽灵魂的雨水已经枯竭。桑麻之思，故园之恋，苍生之苦，全投以一副失去温情的冰霜似的眼光。

煮过的心，唱着悲歌，去寻觅失落的一切，去呼唤远去的一切。回来吧，回来吧，煮过的心象啼血的杜鹃，煮过的心象大地的使者。

第十章过程是美丽的

113

只管耕耘着，我不再牵挂，不再去牵挂什么黄金季节的收获。

只管追求着，我不再去设计，不再去设计什么石破天惊的蓝图。

成功的果核，也许是胜利的明证，也许是失败的种子；也许是点缀脆弱人生的花瓶，也许是提供他人审判自己的罪证。

即使这样，也要往成功之路寻找。假如从成功之路上掉入地狱，不能在人行道上寻找，就在地狱道上寻求。在地火的煎熬中，灵与肉该会更加成熟。而且，在地狱里，说不定也有窗口，也能见到一线光明。即使没有光明，坐在漆黑的高墙下，也要安静地思索，思索里还有果子，尽管是苦的果子。

114

只管寻找，在草丛中寻找路，在黑暗中寻找黎明，在寂寞中寻找爱与慰藉，在彷徨中寻找一双最和暖的手和一双最真诚的眼睛。

不再寻找碧树繁花，不再寻找明山秀水，不再寻找失落的青春和它无望的权利，不再寻找纸栏的桂冠和它虚幻的明珠。身外的金显银贵，哪能比得上身内的山高海阔。

只管寻找，我将在寻找中获得生的确证，在追求中否定死的真实。

115

我所找到的一切，都不怕被别人剥夺。

剥夺是徒劳的。可以剥夺寻来之花，可以剥夺寻来之果厂但剥夺不了我的寻时之乐。这快乐，仅仅是一刹那，心醉神迷的一刹那。

一刹那的甜蜜，一刹那的喜悦：永远属於我。

不可剥夺的一刹那，不可宣判的一刹那，使我陶醉，使我振作，使我永远迷恋着生活。

神奇的一刹那，远胜於一切丰杯盛盏，美酒佳肴。痛饮这一刹那的甜蜜，我就永远拥有一双好奇的眼睛，拥有一身不会疲倦的脉搏。

甜蜜的一刹那，支撑着我永久的追求，有了这一刹那，我就能对付所有的深坑与沟壑。

为了这一刹那，我情愿忍受千辛万苦，日夜在无尽的畸岖道上奔波。

116

我不求别人理解。我的寻找不是为了他人的理解。

我理解我自己。我求诸自己身内的一切。求诸自己的太阳与明月，求诸自己的江河与大海。我会从容地抹去额上的尘埃，心底的惶惑，也会小心地珍藏那些从肝胆绞出来的甜蜜与苦涩。

我知道上帝的繁忙和人类的繁忙，他们没有时间关怀我的梦想和抚慰我的忧伤。我的生命的悲歌与壮歌，都在灵魂的深渊里，轻轻地对着自己吟哦，别人听不见，我不怨恨。

我的宇宙无边无际，谁的眼光也辐射不到它的终极。我的原野，我的冰冻的地下和焦热的地下，洋溢着无数美好的生之精灵，只有我能和他们交谈。人们的困惑，我不埋怨。

我的寻找不是为了他人的掌声，不是为了他人脸上的喜色和眼里的喜色。我只顾寻找，不管是爱我的，还是恨我的，都不能扭曲我的灵魂和我的生活。

117

我不急於到达目的地。我爱寻找的过程。我寻找着他人的力量，也寻找着自己的力量。在绵绵的过程中，我鉴赏着自己的力的歌昔与力的舞姿，我相信，绵绵的过程是美丽的。

我不愿回来，不愿意回到我的温柔之乡。我的灵魂已经粗糙，我的脚板已经粗糙，我的歌声已经粗糙，我害怕柔软的行程，我害怕缠绵的归宿。

我不怕未来，那怕未来的日子藏伏着虚无，我也要寻找。

纵使只找到黄沙的死谷，我也拥有记忆的苍茫。

纵使找到绝望的江流，我也拥有逝者的呜咽。

纵使找到冰冷的十字架，我也拥有页知的高洁。

纵使什么也没有找到，我也找到了自己真实的本体。在寻找的路上，处处有我刻骨铭心的牵挂，处处有我身强力壮的记录。

118

我不喜欢捷径，即使我已经十分疲倦。

捷径里没有生命意志的搏动和生命征服的壮观，没有从身内宇宙涌流出来的滔滔滚滚，没有战友动人心魄的激励与呼唤，没有同伴伸出来的灌满热流的双手。

捷径里没有光荣的脚步，没有壮阔的漫游，也没有骄傲的凯旋，但也没有强大的自我。踏着捷径通向山顶，见花好树好，但已经减色；见沙明草明，但已不能映照你的本性。

119

也许命运之神并不公平：朋友找到大海，我却找到小河；朋友找到仙宫的乐曲，我却找到怨鬼的哀歌；朋友找到华贵的楼宇，我却找到牛棚般的小屋；朋友找到金碧辉煌的精神星座，我只找到早已失去雄浑与壮阔的河谷。

我不会嫉?，不会怨恨，更不会堕落。我和朋友一起骄傲，为他，也为我。

我和他一样，在人生的路上没有虚渡。

寻找中我收获了勇敢；追求中我收获了坚贞；失败中我收获了智慧。我的足迹撒在路上，和友人一样坚实，决不缺少男子汉的气魄。

如果朋友和我调转了命运，愿他也不後悔，回视自己的道路，凡有坚实的足迹，决不缺少绚丽的光泽。

120

我不执着於收获，不执着於在远方那一串朦胧的硕果。

我相信耕耘的过程是美丽的，洒着汗水的过程是伟大的。我喜欢播种生命，喜欢把智慧埋进沃土，然後倾听沃野中那些奇妙的生命的足昔。最美的音乐，莫过於自己生命的进行曲。进行曲後的掌声，毕竟不是音乐。

第十一章没有归宿的船帆

121

该有个归宿了吧，已寻找得那么久。

红霞踯躅於海边，黄昏走上群树的绿顶，该有个归宿。

愿落山的太阳是个凝固在山边与海边的圆点。生命之旅，该有个庄重的句号。

愿清朗的明月是敲响休眠的钟声，追寻之路该有个停歇的驿站。

然而，太阳与明月依旧机械地交替着，它们的神圣同盟使时光从不静止。阳光下我需要劳碌，月华下我需要沉思。

身躯的跋涉连着灵魂的跋涉，眼睛的漂泊连着心灵的漂泊。

凯旋点上的花坛：永远是戏弄我的舞台。鲜花刚刚捧在手上，转瞬间就枯萎在脚下。刚扬起欢乐的手帕，还来不及为昨天的战魂骄傲，前方已经响起催征的号角。

呵，凝固的圆圈，只是我梦幻中的花环。

122

感谢哲学之神与美学之神，感谢他们带着轻盈的羽翼，常伴随着我的寻找。我常听到宗教经典里的声音：不知满足的寻找者，请在这里停留吧。这里就是你的归宿，你的彼岸，你的乐土。这里是你探索的极地，痛苦的终结。这里有你朝夕思虑的真理，日夜向往的爱与安宁。生命之帆，请停泊在这永恒的岸边吧。

而哲学之神与美学之神告诉我：继续寻找吧，这里仅仅是你的起点，你的此岸，你的漫长跋涉的开端。此处红花满山，但不是你追求的归宿；此处硕果满园，但不是你憧憬的彼岸。你的彼岸，还在远方，还在你望不尽的远方。最甘美的果实不是结在他人培育的圣树上，而是在你自己不倦寻求的大路上。要紧的是不断追求，不断寻找，不断地超越你已到达的地方：水远不要停留。人间的无限风光，全在你自己的脚底下，即使那里注满了苦汁，那苦汁也正是你甜蜜的源泉。

两种声昔同时在我胸中缭绕。我的心弦常被两双不同的巨手所扣动，我自己听到互相争执的生命的双昔。但我扬弃了神的声昔，相信每一个早晨都是我寻找的起点，每一个黄昏都是我追求的开端。

123

撩人心怀的死神，离我们很远，也离我们很近。死神有时非常可憎，有时又非常可爱。

在天使与死神之间，我常见到的，还是死神这位世俗的朋友。天使是高洁的，但她遥居在邈远的碧空。半生?迹，从未和她相逢。失望的我，早已和她虚无的影像告别。

死神是实在的。我随时都感到她的存在。她常在我身边徘徊。好几回了，我和她相会在朦胧的桥边。

每一次和死神相会，我都有一阵生之恋，死之怨。我常记起她的提醒：不管生命如何强大，终究要进入另一个世界。不要相信未知的天堂，也不要相信未知的地狱，重要的是今日的寻找。

记住死神终究要来临，人生珍贵，所以不要欺骗他人，也不要欺骗自己。

记住死神终究要来临，时光有限，所以不要在屋里陶醉，屋外停留。

记住死神终究要来临，事业难再，所以不要今朝颓废，明日消沉。

要珍惜。要挣扎。要前行。只要死神尚未来临，就要努力耕耘。

人生的失败者，正是在只有一回的生命路上，丢失了一番美丽的追寻。

124

寻找了，又寻找。永远找不到归宿，找不到永恒的爱的故乡，找不到永恒的精神热土。

一切都是瞬息，一切都会过去。昨夜那座留我休眠的茅舍，今晨见到它，正坐落在送我起程的村庄。又是一番挥手，又是一番告别，又是一次远走高飞。

死亡超越了瞬息，把人带进了永恒。但死亡也不是我的归宿。坟墓只接受我的躯壳。躯壳归宿於青草和泥土，但灵魂还在生者的行列中跋涉。有心的後来者，大约还会听到我的低诉和我的低唱。

125

又是一次动人的黎明。太阳又走出了广阔的地平线和海平线。

又结束了一场黑暗，又打破了一夜的黑暗，孤独与虚空。在黑暗与光明之交，在梦与现实之交，在沉睡与觉醒之交，在静止与运动之交，总是见到黎明。

黎明的那一边，昨晚生命的街动，不管是荒唐还是快乐，全被埋进记忆里，交给永远填不满的坟墓。在黎明的这一边，新的展望，新的契约，新的猜想，全部交给无尽的前方。

在黎明还没有通知我的时候，我的同伴已通知了黎明。他们早已踏上寻找之路，我见到地上撒满了辛勤的脚印。我向他们致以黎明的祝福。

我也不能停留。黎明是为寻找者而降临的。黎明总是赠子寻找者以晶莹的露珠。唯有黎明知道，寻找者的心灵恰似露珠一样：永远清新：水远透明：水远热恋着太阳的亲吻。我不会辜负殷勤的黎明，不会辜负黎明照耀着的今世今生。

我举着绣满阳光的黎明之心，像举着奥林匹克的火把，继续前行。直到这支火把，化作最後一缕轻烟，化作最後一撮灰烬。

纵使云彩不再生辉，纵使霓霞不再呼唤，我还是这般固执，这般坚贞：

生命尚未化作浓烟，我就要寻找；

生命尚未化作灰烬，我就要追求。

山漫漫，水漫漫，情已满山恋，爱已满江水。

山不会老，水不会?，痴呆的寻找者：永不会满足：永不会停留……

（刘再复的文章，写得很好，与你们一起分享分享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