饿死,撑死,都不是好死

100 2019-12-02 10:52 田步祥
因为说话罪,1958年到1961年,将近四年,我都在农场接受劳动改造。
由于我是学工科的,有点实用技术,还有可利用价值,所以一直在场部当农田测量规划技术员。相对于那些关在大墙里的同类,还有一点点有限的自由,每天可以扛上测量仪器在广袤的田野里游荡。没有那种强制,超体力,长期透支体能,且长期缺乏营养的艰苦劳作。
但,好景不长。一位同类是位医生,也和我们一样有点利用价值而在场部卫生所当大夫。他痛恨劳改农场队长管教们的种种丑恶行径,偷偷写了一封信寄往北京的某部门,其结果是可想而知。我这个游离在大墙之外的有点特长的分子,首先被殃及,因为这位医生虽然有一颗正义的心,却没有一付硬骨头,他被揪了出来没有多久,私下里经常和他一起议论劳教农场的一些龉龊事的我,就被赶回了大墙里,下到班组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。
每天天不亮,凄厉的起床哨声就吹响了,挤在臭哄哄牢房的人们,急忙爬起来,拿上工具和吃饭的家什到外边集合。一队队,空着肚子分别到自己负责的农田从事一天的劳作。
开渠、打埂、松土,一直忙碌到早上七点多钟,才见值日的同类,挑着两只铁皮桶打饭回来了。早饭的内容,从89年到60年基本长期不变,包谷馍是死面的,每人一块,多大?和当年一条“五洲固本”洗衣肥皂一样大小。
为了公平起见,值日的同类在分发这块死面玉米馍时,故意把自己的头扭向一旁,随便摸一块递给排队打饭的人。这种没发酵的死面馍,都是用模子扣出来的,一样大小,但那些饥饿的眼睛还是能精确地分辨出大小来,也曾为此翻脸打过架。两只桶,另一只桶装的是白开水,随便,喝多少不限。
这一块宝贝疙疸似的饭食,各人有各人的吃法。我的吃法是:先找块背风向?的田埂,坐在田埂上,慢里斯条地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,平铺在膝盖上,再掏出小刀把包谷馍切成三毫米左右的薄片,再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塑料瓶,把装在里边的咸盐面和辣子面的混合物,均匀地撤在一片切好的馍片上,再用另一片夹上,这才能上口,就这么小不点的一片,得吃三四口,细嚼慢咽地,像品尝西式大餐中的一块精美的甜点。这是我同类们中的一种最奢侈、最豪华的吃法。因为我还有一点咸盐面和辣子面可用来佐餐,就是这一点点家底,也维持不了多久,不久的将来,也必和他们一样,只有那不限量的白开水可以用来佐餐了。
其实,在这种场合,我滥用“佐餐”一词来形容,其本身就是一种奢侈。
一直到60年的五月中旬,我的双脚已经浮肿得穿不上鞋了,小腿肿得发亮,用手指一按一个坑半天起不来。每天下工回来,去趟卫生所,大夫就给上一粒“康复丸”。那位大夫有时看看没人,就偷偷给我两丸。“康复丸”是什么?是炒熟的黄豆磨成粉加蜜炼丸,其中没有一点医药成份,但在那个年代,确是名附其实的灵丹妙药。
长期的饥饿,会使人发疯,会使人失去理智,会使人头脑里只存在一个念头“找一切可吃的”,包括戈壁滩上的芦苇根,蜥蜴,老鼠……这期间,我的同类们患蛔虫病的人多了起来,卫生所给人们发放了驱蛔虫的“塔糖”,有一位同类在服用了塔糖之后,效果非常明显,打下了足足一铁锹的蛔虫,他便后提起了裤子跑去卫生所向大夫报告,二人高高兴兴地去厕所验看驱虫的成果,令二人瞠目结舌的是,那一堆蛔虫不见了。
毕竟,那堆蛔虫是营养非常丰富的高蛋白,有人不忍暴殄天物,在那种情况下,也就成为常情了。
一天,早饭,饭后还有点时间休息,我正头朝下,把脚跷在田埂上,
以便把双腿和双脚的水肿能在地球重力作用下有所减轻。闭目养神之际,感到有人走到我的头顶处停了下来,我翻着眼皮往上一看,马上翻身坐了起来,因为我身边站着的是本劳改农场的场长。
这位场长管辖着三个分场,第一,二分场是劳改犯的改造场所,第三分场是关押改造右派分子的场所,三个分场有一千多号人犯。因为我在场部工作了一段时间和场长还算熟悉。
“怎么样?”
“还能怎么样?不都看到了吗?
我低头示意我那双卷起了裤管水肿的双腿。他看了看我的双腿没吭气,却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,并示意让我也坐下。他掏出了莫合烟盒,并递给了我一张卷烟纸,我也没客气,卷了一支像大拇指一般粗细的卷烟。
对烟,此时此刻我可太需要了,我已经断顿断了半个多月了,瘾君子们都知道,没烟和饥饿差不了多少。
“不光是我们,全国现在都在困难当中,就目前看,还得困难一阵子。”
场长在吐出一口烟之后说,接着他又说,
“场部考虑,还得让你发挥发挥你的特长。现在什么物资都缺乏,地区公安处所有的汽车几乎都爬窝了,电瓶中的铅板到处买不到,你原来不是地质队的地质员吗,你一定知道这附近哪里有铅矿。想让你出去跑跑找找看,你看行吗?”
“我看问题不大,大矿我们开采不起,小矿中的富矿,由于储量小,国家不注重,我们就可以搞点。”
这个问题来得有点令我感到意外,但在这附近能找到所需要的富铅矿,我多多少少还是心中有数的,但,现在我不能对此有过多的承诺。
“那就这样吧,你下午就到场部报到,我这就跟你们分队长打个招呼。”
场长临走之前,把他烟盒里的莫合烟几乎全倒给了我。这位姓惠的场长几句话真的救了我。
场长走后,我的同类们纷纷凑到我的跟前,没有人祝贺我,只有那游移不定羡慕的眼神在瞅着我,我急忙把场长倒给我的莫合烟,摊开来请大家卷来,也算是对我时来运转的一种庆贺吧。
我用了近一周的时间,在场部修整和作一些物资准备。野外工作不可能一个人进行,于是我又要了一位也作过地质工作的同类当助手,幸亏我手中还有一件当年苏联专家回国时,送给我的一只地质罗盘,又让场部铁匠炉给打了两把地质锤,三分场的服装厂给做了二十多只样品袋,要了两只小驴,一匹驴驮行李,另一匹驮锅灶和我们二人半个月的口粮,在一个晴朗的早晨,二人上路了。
由于在这一片山区里我曾经找过矿,所以一出发就直奔“八盘水磨”,这是一处进入山区山口的地名。更加吸引我的是,在这个山口有一处部队开办的运输转运站,转运站设一食堂,该食堂也对外开放,其饭菜做得十分可口,且有猪肉可吃。在我还是一个自由人时,每经过这个山口,都必然地在这里改善一顿。然而,此时此刻的我,口袋里除了有几十元现金之外,连一两粮票也没有,在这全国没有粮票就寸步难行的现实社会里,我可怎样去实现在八盘水磨军人转运站吃上一餐久违了的美食?赶着小驴,一边走着一边在不停地动着脑筋,此时已时近中午,腹内早已饥肠辘辘。此时,我们已经穿过戈壁,正在乌喀公路上由东向

西朝八盘水磨走去。走出不远,发现公路边上停着一辆戛斯69吉普车。
司机在打开引擎盖子汽车旁好像在修理汽车的发动机,他的身旁还站了一位年青人。待我走近汽车看到路边的两个人,我真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,司机是我原单位的刘师傅,而那位年青人正是我原单位的地质技术员章克俭。此时章克俭和刘师傅也认出了我们,章克俭主动上前和我握手,并热情的问我从哪里来,我指了指路南,告诉他我是从离这里二十几公里的农场过来,司机小刘也过来和我握手,毕竟我们在一起工作和生活多年,界线当然要划清,但此时公路上只有我们四个人,没有那些时时刻刻,白天黑夜都睁大警惕的眼睛盯着你的人,所以握握手,说说话,再还原一次人类善良本性*的愿望,那是在每一个普通人心中还没有被泯灭的天性*。
我和章克俭还有我的那位助手小就地坐在了公路边。刘师傅还在修理他的汽车,但他掏了一盒烟扔给了我们,章克俭不会烟,我和小都喷云吐雾地品尝着这已经两年多没吸过的,极其平常的大众品位的光荣牌香烟,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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