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儿

100 2019-12-02 12:49 田步祥

【一】

南方。山城小镇。

她叫青儿,从小与我为邻,一起上学,一起戏闹,形影不离。

青儿皮肤偏黑,长着一双我从十三岁起就不敢再直视的灵动大眼,眉间天生静躺着一颗浅红色的痣。村里的老人常常赞说,那痣相叫“双龙戏珠”,千年难遇之大富大贵相。

曾听奶奶说过,在她活着的岁月里小镇只降过一场雪,也许这是小镇史上唯一的一场雪。那正是青儿出生的子夜零时。随着青儿第一声响彻云霄的啼哭奏起,雪停了。随即,微亮的天空渐次递嬗为浅红色的圆体。

当夜,村里懂得卦象的一位老先生跪在族祠前激动的流着泪说,这是极祥之兆呀!
那一夜,在一间简陋的破屋里,有一滩比天空的浅红更鲜、更刺目的东西。这是青儿后来才知晓的,也就在那时起青儿就特讨厌红色的东西,也包括她眉间的痣。

有些事情,总是不可预测的,正如奶奶的想法。其实在我的岁月里,亲眼见证过小镇后来又下了一场雪。

【二】

青儿,纤弱,倔犟,鬼灵,爽快,仗义。

小时候总虚仗着男孩子的身高想为她遮风挡雨,可常常都是到紧要关头时,总是以美人救“英雄”的悲剧收场。所以,奶奶一直不明白,为什么我总在梦里拳打脚踢的。为这,还请人做了一场法事。

印象最深刻的还数小学一年级时的一件事。为了一支快夭折的铅笔,青儿与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同桌撕扯起来,倒在地上时,青儿的手在滴着血。当我感觉到气愤的拳头足已打倒眼前那小子时,冲动令我的嘴角裂开了一个口子。当那小子的脚快踏破我肚子时,青儿的棍子也到了。双双的逃课,只为想起后山那几颗熟透的桃果。

后来才知道,那小子的爸爸是一位武术教头。心,才多了些许安慰!

还有一件口角之争的小事,其实也是青儿引起的。在课间休息时,青儿问我,小容,你会念这组拼音吗?

当时我是纳闷的,她的成绩总排第一,还会有她不懂而我懂的吗?

我打开小纸条时,只看见一行字母:wosiyitouzhu。毫无防备地念完。

“喀喀,喀喀”。在我耳内回荡的是一种这个世界停止转动时的声响,更可恶的是这声音喷出于足足有二十斤重的脖子。他是村长的儿子。

我低下头时,在听到一把打在一堆肥肉的声响之前,青儿骂道:你是一个王八蛋,跟你爸一样,你更严重!还是野生的!我就喜欢小容的笨猪样,关你丫屁事!

再抬头时,村长的儿子在捂着脸,叫声从喉咙挤出来时带着一股隔夜的油腻味,极闷沉,但能听得出,确实是痛了。

我的初吻就在那天被青儿强掳了。
可我笑了、醉了、值了。心想,做猪挺幸福的。

【三】

刚出生时,青儿就只剩下爹爹与奶奶。妈妈在那个浅红的夜空后走了,默默的。唯一的亮点,在出殡的半途遇到了一位道士,他说了一句后来确是应验的话:“能济世者必多难,能容心者必多福。”

青儿也在,在小姨的怀里哭着,不懂事。止哭时,有人看见了,道士用左手的无名指点了一下她眉间的红痣。

我俩家后面有一座名叫“马髻”的山,我总喜欢与青儿在这山里捉迷藏,她有灵气,深知藏身之地。我笨,别人一喊,小容,我就自动显身。所以总服青儿的能藏。因为太能藏,她也有倒霉的时候。有一次,她实在藏得太深,我们找不到她,只剩我一个人在山里转着,黑了,我也怕,就一个人回家了。因为这事,奶奶曾骂过我没用,骂完后,奶奶说,长大了让我娶青儿。结果害得我整晚睡不着,白天上课也恍恍惚惚的,还挨了语文老师一板子。从始,奶奶再也不敢提这事了。

在十三岁时,我问过奶奶,为什么想我娶青儿。奶奶只说了一句话,青儿的心是水做的。

【四】

我在外地上高中,少见了青儿,但时常能在梦里遇见。

在假期里回小镇时,已少鲜青儿的音讯。没有查问原因,可能是人长大了,顾忌也就多了,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安。

奶奶说,青儿进省城打工了,为了弟弟。听说已经订婚了。

已有好几年没见着青儿了,心似淡了。

大一的暑假,秋凉,如心。

小时候捉迷藏的后山,常常挂着,想去看看。

那一刹,就那一刹。已经慢慢习惯了青儿不在身边的我被倏来的人儿惊呆了。

“青儿,还——还好吗?”

一个“嗯”字,听不出任何味道,特别是,出于青儿的口中。

“容,好吗?”淡淡的,如她的眼神。

“不太好,忘不了那粒浅红的痣。”我低着头脱口而出。

“青儿,为什么想嫁到城里?一定过得很幸福吧。”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。

“容,不要再问了。一个人知得太多,活得太清楚也会累的。我还是原来的青儿。”

“青儿,能再看看你的笑容吗?”

青儿真笑了,笑得像奶奶,有点苦。我又想起了爷爷。

爷爷在爸爸九岁时已过世,肝炎。爸爸在我九岁时也得了肝炎,可我是幸运的,他一直还在我身边。

我常常奇怪的想,孟婆肯定特别喜欢吃喜糖!毕竟,她也苦腻了。

【五】

青儿命苦,真的很苦。

妈妈生她时大出血死了,这是青儿五岁时才知晓的,她常常在梦里见到一滩刺目的鲜血而惊醒。所以,青儿特别讨厌红色。

六岁时,青儿的奶奶也因病过世。不久后,爹爹给她找了一个凶悍、好吃懒做的后妈,爹爹性情软弱,也没少受后妈的欺负。因此,青儿真正的苦日子来了。

从六岁起,每天天还没有亮,青儿就要起来剁猪食,然后喂猪,再为爹爹做饭。天刚亮,就去后山捡柴,再到河边洗衣服,在后妈中午起床前要把饭热好,再端到“吱吱”作响的木桌上。吃过午饭后,背上一个小竹萝到处去捡破烂以帮补生计。傍晚,喂完猪、洗完猪栏后,在一阵阵烟呛中做晚饭。

青儿的后妈是一个生物钟比常人发达几倍的能人,饭刚做好,前脚就进屋门。后妈赢了钱时,脸色稍为好看;输了钱时,小则谩骂几句,大则藤鞭伺候,甚至连剩饭也全倒掉。此时她的爹爹总是蹲在一边“啪啪”作响的着闷烟。

每当我把饭端给独自窝在墙角偷偷啜泣的青儿时,她的一双大眼总闪着泪光,一阵狼吞虎咽后,再用衣角擦干眼泪,然后对我傻傻的羞笑。其实,一碗饭换一记羞笑,我赚了。

青儿快八岁时,挨打、挨饿的日子才算结束,但这缘于一件很不幸的事情。

弟弟望儿出生了,望儿患有先天性的腿疾,完全不能站立。青儿的后妈在生下望儿一个月后,悄无声息地走了,她爹爹的烟也得比以前更凶了。

【六】

工作后的第二年冬天,我回小镇探望曾打过我一板子的语文老师。

学校变化不大,只多了一幢三层楼的图书馆。

在学校的走廊竟然意外地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望儿,穿戴体面的望儿倍感精神。

“容哥哥,很久没见了,一切还好吗?”

“挺好的!望儿,你怎么会在这里呢?”

“我在学校的图书馆做管理员,这幢图书馆是姐姐去年捐赠给学校的,村里的敬老院与进山的水泥路也是姐姐捐资修建的。”

“原来这样,姐姐还好吗?”我极力地掩饰着脸上的诧异与疑惑。

聪明的望儿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。

“姐姐当年是为了治好我的病才去省城打工的,她边打工边读夜校,终于拿到了一个专科文凭。老板的儿子看中了姐姐能干与善良的品性,之后他们结婚了。姐夫与我一样这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了,他很爱姐姐,对我也很好。”

“但我总觉得姐姐有心事,她常常对着一幅画发呆”

“望儿知道那是一幅怎样的画吗?”

“画里只有家乡的后山,后山的小路上有一对牵着手的背影。”

驻足回望这幢图书馆时,才意外的发现三个端庄大字——容心斋。
忽然,后山的悬音寺传来了一阵阵钟声。此时此刻,藏在心里多年的所有疑惑瞬随钟声游进西边的一朵淡淡的云彩里。

见到望儿的当晚是青儿的生日。清晨,推开西边的小窗时,小镇又下了一场雪。只听到隔邻的大妈在不断的啧啧称奇,这雪下得太奇怪,昨夜怎么越睡越暖呢。

此际,心里又想起了奶奶的话。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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